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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启程

出行那天是个艳阳天,一点儿都没有离愁别绪的苦闷。来送行的不过是寥寥几名户部郎中和小吏,旁的人一个未见,到底是皇上亲下的贬谪,谁也不知道冯阁老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爬起来?自然便没多少人敢轻易投资。

母亲林氏和宋姨娘柳姨娘站在路边,带着早已换上女童装束的冯少棠,以及吃着手指还不懂事的冯少芝一起送行。林氏手里拽着少棠,眼睛却盯着驴车上的少兰,眼泪刷刷的往下流,蠕动的嘴唇似乎是随时会有什么脱口而出。然而蠕动终究是无声的,因为她心里清楚,两个孩子既已调换,如现下再叫破,那全家都是欺君之罪,也不必流放,直接送法场还简单许多。

女人们哭天抹泪,尤其是大嗓门的宋姨娘,用前几日送葬时同样规格的嚎丧嗓音,哭的在旁押解的教坊管事嬷嬷直皱眉眼。

冯少兰,不,从今天开始就要被称呼为冯少棠了,她正留意着即将押解她们父女俩北上的衙役。两位衙役是刑部派出来的,而刑部则一直是归张文举统管,这两位衙役有没有暗中接到上官的指示,预备在路上对他们父女俩下手?冯少棠斜着眼睛偷偷打量那两人,试图从他们端详父亲的神情里发现出点什么。

名叫黄祥的麻子脸壮汉压根没正眼瞧着父亲,他正靠着驴车,扒拉着车上的行李,就好像隔着青皮包袱也要捏出些许油水似的。押解衙役搜刮犯人的行囊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冯少棠并没有太多意外,更何况已经被抄过的家还能有多少好物?她和父亲的行李不过就是几件衣裳、几本书和普普通通的文房四宝罢了。

大约是没摸出什么,黄祥的神情越发不耐烦了,他张嘴刚想催促正在寒暄的冯阁老上路,却被另一个名叫孙锐的衙役抬手阻住了。

“多等一刻又无妨,就当给户部脸面呗。”冯少棠听到孙锐冲黄祥道。

于是黄祥便将到口的话又重新咽了下去。

冯少棠暗自将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都牢记在心里。

冯秉忠终于交代完了所有他认为该交代的话,也没有安慰早已哭成了泪人的几个妾,最终只抱了抱幼女,在她红彤彤的小脸颊上亲了一口,随即眼神复杂的望着真正的儿子,张了张口却只是长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身穿襦裙的少年脸上泛起了羞红,他刚张嘴想喊最后一声爹,却听他父亲突然道:“照顾好自己。”说罢父亲瘦削的手掌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少年哽咽不成声,冯秉忠却硬起心肠调头爬上了驴车。

黄祥翻身上马,扬鞭炸响。冯少棠感觉到父亲的身体开始颤抖,天资聪颖的嫡子曾经让他多么骄傲,此刻的离别就有多么的令他痛彻心扉。

少年流着眼泪追向驴车,却没跑几步却因不习惯而被衣裙绊倒。破了音的“爹”字随风传来,终于换得老人潸然泪下。

一辆驴车驮着父女俩和行李,两名衙役随旁押解,没有给父女俩上枷锁,只是用麻绳缠了手,总体而言也算是破例了。

按大佑律,充军流放日行五十里,抵达西北边镇彭城足有三千多里地,两月之内必须入营登记造册,否则一律算作逃兵。若没有代步的驴车,只怕以父亲的年纪和她现在的小身板,压根用不着暗杀,都能挂在路上。

冯少棠身靠衣服包裹坐着,屁股被颠簸的车板硌的生疼,她挪了挪位置,靠近了父亲。

父亲仍旧沉寂在离愁别绪里无法自拔,他靠着车板仰着脸眺望天空,灰败的脸上充满了悲伤。短短几日之间他经历了丧妻,离子,以及毕生梦想的破灭,若不是皇上的许诺,冯少棠想,父亲只怕压根不会强撑着苟活下去。

远处密林中传来一阵鸟鸣,驴车拐了个弯,行上驿道,却见驿道两旁密密麻麻的站着百余名年轻儒生。

他们或踮着脚,或交头接耳,无不是满脸风尘仆仆与焦虑难安,直到看见驶来的驴车,方才鼓噪起来。

看到了父亲,带头几名儒生躬身行礼,接着百余人接二连三的弯下了身躯。

“学生恭送先生北上,祝先生一路顺风。”

齐喝声震耳欲聋,惊得拉车的驴子都连打了几个响鼻。

冯少棠惊异的抬起头,环顾四周,随即她瞧见了一股勃勃生机从老父的脸上燃起。冯秉忠黯然的双目如同着了火一般闪闪发亮,他抬手冲儒生们执意,激动的几乎破声道:“各位特意来给老夫送行,真……真是令老夫心怀大慰啊!”

领头的几个儒生追着驴车上前,递过两个包裹道:“学生无以报师恩,且拼凑几分薄物,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冯秉忠愕然道:“这……老夫如何能收……”话还未说完却见那两儒生已经将包裹扔上了驴车,其中一人高叫着:“学生知晓先生看不上那等金银俗物,却都是挑了些路上合用的东西,先生莫要推拒。”其后众人亦附和道“先生莫要推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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