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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英雄

这话老大夫藏在心里。

原因无他,谁让宋菇在他药铺里大闹过一场,打翻他好不容易熬制好的何首乌。

“您看这黄连值钱么”宋敬冬又问。

“品相好点两毛钱一斤。”老大夫扫一眼黄连:“不过寻常药铺里用不着收那么多。”

又不是人人有想法有门道,能靠倒腾草药赚钱。

“那……”

“你们骗人!”

瞧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宋菇急忙打断:“这就是坏东西,昨天那贱丫头还骗我,说是去皱纹的!”

“阿汀你说过这话”

“我没有。”

轮到兄妹俩摆台搭戏,阿汀摇头不认。

“分明就有,是你说的什么指甲盖五片十片的,他们全听见了,不信……”

不对。

他们小崽子捆成一团,哪里会帮她说话

宋菇难得灵机动,改口道:“你们一伙子打掩护,你说你的我说的我,这事争不出什么来,姑且放着不说。”

“我就问你们兄妹俩,是不是去山上挖东西了那山是不是全村子的凭什么叫你们拿来赚黑心钱!”

“是啊。”

“赚钱不带上咱们,这算个什么事”

身后传来三三两两的附和,宋菇盘起双手,得意了。甭管林雪春怎样瞪她,她觉着这局稳住了。

而宋敬冬只是笑笑:“这话说得真不假,我们昨天上山挖黄连去了,我也算计小姑你了。”

吓。

承认得这样爽快!

村民们半信半疑,只有宋菇激动到直拍大腿:“听到没他自个儿都认了!林雪春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说你奶奶个头。”

林雪春恨不得扑上去,把她那口牙打得稀巴烂,得亏宋于秋紧紧箍住她手臂。

“小姑您别急。”

宋敬冬又道:“我也想问问小姑,你是不是去过河头药铺是不是老大夫不收你的杂草的缘故,你背地里盯着我们兄妹俩我们上山你也上山,我们挖黄连你也挖黄连究竟是为了村子还是为你自己”

“我们知道黄连赚不了几个钱,只挖半筐回家熬汤解暑。小姑你怕是挖得不少,是不是担出去卖了”

老大夫摆手,代表宋菇没来过中药铺子。

架不住一个村子巴掌大,有人忽而开口:“我昨晚倒是瞧见宋菇,天快黑了还往外跑。”

“跟隔壁林家两口子,仨人骑一三轮!”

“上头是有两大筐玩意儿,还骗我说是煤炭!”

七言八语凑足真相,大伙儿心里便有数了:宋菇这蹄子果然不是好货,有意在毛头小子身后偷摸,原先也想吃独食来着。不过被反将一军,县城不收黄连。她占不到便宜,又不愿输给林雪春,便拉他们出来垫背。

于是这会儿宋菇如何叫嚣无辜,唾骂兄妹俩狼心狗肺,他们全然不想理会了。

不过……

“那草药卖钱这事是真是假”

“你们心底多少想独吞便宜,不然做啥藏着掖着”

大伙儿气势汹汹质问这个,宋敬冬连连摇头,“真想独占便宜,我们应当趁着两天上山把好草药挖光才对,光挖半筐不值钱的黄连干什么”

有人问:“那你为什么不说!”

“不是我想瞒着叔叔婶子们。只是村里几百口人,人人上山挖两斤,不出七天山都挖空了,草药值不值钱,还作数么”

“何况这种大事,我一个毛头小子怎么能胡说当然得找村长商量。”

宋敬冬早把事情做得详尽,因而淡然自若:“不信大可以问问嫂子,我前两天可一直在问村长什么时候回来,有大事想找他商量。”

村长一家子到场,哑巴儿媳妇也是在的,小鸡啄米地点头,咿咿呀呀地比划着。

紧接着,宋敬冬把打好的算盘给大家道来:

自家妹妹暑假闲得慌,翻出破医书瞎捉摸,没想到草药真能挣钱。不过这书字小又多,村里识字的人少,不必费力气细细的学。

还不如让老大夫说说铺子里缺什么,阿汀再带着村里小孩老人上山去采,点到而止。这样一来贴补大伙儿的家用,二来不坏山的根基,年年岁岁有钱赚才是妥当。

好话说到这里,别说村民们无刺可挑,连年迈的村长都禁不住点头。

他经历的风浪多,知道这里头建起‘村民——林家——中药铺子’的链子,上不越下下不越上,中间这环牢不可破。宋家小屋当然有牟利的机会,但这是他们家寻来的机遇,较旁人多赚些,是该的。

不禁感叹:一旦卖草药这条路子稳住,宋家小屋很快要起来了。届时大屋要如何自处

村长是个谨慎的,怕宋敬冬好心遭凉心,特意在半个村子面前夸他:“你有心了,做事前想得很全,有你爸你爷年轻时候的厉害。”

“好好读书,咱们村子就指望你长出息。日后丫头小子们有什么麻烦,还得靠你帮忙出主意。”

话里话外敲醒了村民们。

家家户户谁没孩子,谁不指望孩子读书改命

要说村里靠村长村支书顶天,这念书又是英语又是填志愿的,除了宋敬冬,还有谁弄得明白里头的条条框框

真是糊涂了,事情没弄明白便受宋菇挑拨,开罪林雪春一家做什么

打明儿起还得靠她们学认草药呢!

回过神来,个个说笑着赔不是,个个夸赞兄妹俩有能耐,爹妈教养得真好。转头便拿眼刀戳宋菇,咬牙切齿暗地里呸她。

宋菇满脸通红,正要开口,王君把神婆给带回来了。

宋家大屋全部到来,面色不大好看。尤其宋建党被蒙在鼓里,早饭吃到一半才得知这回事,匆匆赶来。

“宋菇!”连名带姓叫她,他凶道:“给我过来!”

宋菇连忙往角落里躲,死不肯过去。

摆明过去要挨教训,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当着众人的面挨巴掌可怎么办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女子,你不过来我过去!”

宋建党抓住她,果真给了一个耳光。

常年在地里干活的手掌粗糙,洗不掉的泥土腥味。这回力道用得狠,宋菇半边脸庞当即红肿,浮出巴掌印子。

“你又打我!!”

宋菇哭着跳脚:“你就知道打我,到底我是你亲生的,还是宋于秋那杂种是你亲生的!”

“阿眉你闭嘴!”老太太也生气了。

小屋闹完大屋闹么

村长锤锤酸疼的腿,出来主持局面:“老宋,你别急着打,这儿还有一桩事没弄明白。既然云婆子来了,先让她说话。”

孩子们叫神婆,长辈年岁相近,常唤一声‘云婆子’。

“云婆子,你给阿汀丫头看看。”

村长想了想,“给陆小子也瞧瞧。有邪祟就赶走,没有就说个明白,省得有人拿着名头吓唬人。”

宋建党察觉到村长不满的语气,牙关咬紧,两侧咬肌突得分明。

女儿却不知收敛,抓着云婆子的手摇晃,非要她验证这俩孩子就是该死的邪门玩意儿。

林雪春差点又要和她打起来。

一片混乱之中,云婆子慢悠悠走到阿汀面前。

“你命里有道大坎儿,过了。”

她点一下她的眉心,留下小小的红印,再往旁边走,是陆珣。

她在他面前站很久,缓缓道:“你命里坎儿多,后头还有好多等着,仔细着别走邪了。”

再走便是宋于秋拉着林雪春,不让她打架。

“你们夫妻俩还有一道坎。”神婆定定看着林雪春:“尤其是你,当心紧着命。”

轮到宋敬冬,难得没坎,只要他多多帮衬家里。

云婆子绕过一圈,回到村长面前来,手指戳他的腿:“你的坎在这儿,有得几年好熬。”

村民哗然。

旁的坎不坎真假难辨,村长这腿真是准了。起初仅仅骨折,在医院里做过什么‘矫正’,大半个月后反而烂了肉,疼痛得厉害,偏偏医生查不出毛病。

神婆年轻时候料事如神,老了也没荒废功夫。想来阿汀丫头没什么差错,野小子就是怪,或许真不至于邪祟。

满村感叹,唯有宋菇不甘心。

“鬼信你个死老婆子!”

原本势在必得,万万料不到败得一塌涂地。宋菇心里受不住,天王老子顾不了,扯住神婆便大嚷嚷道:“老不死的东西,你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是不是!”

唾沫星子飞溅,云婆子只说:“人生在世必有坎,躲不掉逃不开,有的坎是天注定,有的坎是自作……”

“闭嘴!”

“我看你也是脏东西上身,怎么活到现在还不死!”

云婆子微微笑了,抬眸道:“有的坎是天注定,有的坎是自作孽。而你宋菇自找的坎儿,凑巧就在今天!”

她的眼神简直如鬼魅入心,切肤滑过去,寒透心。

宋菇猛地一愣。

手指僵住,再一点一点松开。

她摇着头往后退,又被什么打了一下,膝盖剧疼,整个人扑通跪在地上。

“认错!”

宋建党压着她的头,往下摁:“给村子赔不是,给村长村支书赔不是,再给你大哥大嫂全家赔不是!”

“我不!”

眼泪不要钱地往下掉,容姿中上的脸被涕泪糊成一团,宋菇双手撑地,倔强地不肯磕下去。

有点惨。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宋建党这样狠心,反而弄得乡亲们不好意思再怪罪了。纷纷劝他责骂几句就行了,这宋菇就是这性子,他们见怪不怪。

村长也不好再看下去,起身欲走。

“村长。”

出声的人竟然是宋于秋

大伙有点儿惊,不知他要做什么。

家里人也不知他打什么主意,莫名其妙地瞧他。独独宋建党眉心一跳,眼看着他一点点站起来,犹如当年罚跪一夜后,他在他面前站起来,比他还高。

对他说:我不读书了,我要去外面闯。

宋于秋触到他的眼睛,也想起这件事。

想起更多事。

他年少时在街头火拼,拼得不是功夫而是不要命的劲儿。那时荒唐,手上常沾血光,因此心里暗暗发誓,娶妻生子后要努力挣钱过好日子,把犯下的亏心事尽数补上。

六十年代初他是十足的坏人,尾巴又是十足的好人。

不知这份赎罪是否太晚,最后他沦落到亲收剁掉一截手指,生生溺死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脊背渐弯。

后来就变了。

不想再多管闲事,不想再硬出头。所谓骨气也好,硬气也罢,他全不要了。只想沉默寡言,只想稀里糊涂得过且过。有一日算一日吧,日子到头便安安静静死去。

但是。

他的的确确,曾经想着、试着做一个英雄。

如今妻子满心委屈,孝顺女儿再三遭到欺压,他就忽然觉得,死去的热血重新沸腾起来,在四肢游走。

他想做英雄,多少年过去还是想。

只是这回不再妄想救世,他要保家。

宋玉秋彻底站起来了。脊背越来越直,身板越来越正。深邃锋利的眼径直看着宋建党,他沙沙地说出四个字:“我要分家。”

掷地有声。

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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