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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 沈昼叶看着梁乐的睿智头像,一时也想不起这人是啥时候起变成这样的了, 只记得梁学长还曾用过韩红唱歌和蔡依林跳舞——别看梁乐说话时正儿八经, 内里其实骚得很。

沈昼叶犹豫了一下, 打字道:“梁学长在吗?”

那边几乎是秒回:“在。你一点还没睡?”

加利福尼亚今天罕见地飘着小雨, 沈昼叶看了下手机的时间——旧金山时间十点多, 在国内确是凌晨的时段。

——每一个在美国呆到第五个年头的留学生,都是深谙时差换算的。

她想了想, 对梁乐道:“学长, 我来美国了。”

梁乐一愣:“?终于来美国了?你小导师居然放人?”

沈昼叶笑了笑, 回复:“鸟尽弓箭藏, 兔死走狗烹, 他看我可能没用了,立刻把我一脚踢开了呗。”

梁乐沉默了下, 接着直言不讳:“那傻逼迟早得死。”

沈昼叶刚哭过, 谦逊地回复:“死不至于,但被车撞一次是要得的。”

梁乐:“……你他妈就是心太软。要我我就把他掐死,还找车代劳么?想代劳可以, 起码火车起步吧。”

“现在在哪个州?”梁乐那边又发来微信:“周末开车找你聚聚。”

沈昼叶终于破涕为笑, 给他发去消息:

“我在加州,学长你来不了的。”

沈昼叶想了想又道:“——还是课题要紧。”-

沈昼叶大学后才开始使用微信,注册时是2012年。

2012年时QQ依然非常流行,可微信已经在长一辈的人里悄然风靡, 因此一部分学生事务都转移了进去。她还记得自己刚申请的时候是大一的春天。

那时迎春垂坠于燕园石墙上,三月春风如剪刀, 十八岁的沈昼叶刚下宇宙物理学基础的课,胳膊下还夹着厚厚的、图书馆借来的课本,经过燕园时,于灿烂的春光中注册了自己的微信号。

那时沈昼叶添加的第一批人——那一批人从她光辉的本科时代,再到逐渐籍籍无名的研究生时期……这一批人里,没一个人背弃过她。

——她的家人,她的恩师们,还有沈昼叶一路走来,遇到的所有朋友。

那里头没有陈啸之的身影。

毕竟沈昼叶从来都是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和陈啸之这个人有交集了。她决心一向坚定,何况已经过去了十年,陈啸之都不知道了世界上的哪个角落凉快。

——然而造化弄人。

沈昼叶的好友列表里,终究还是多了一个陈啸之,而且身份还是导师。

加利福尼亚的天空中飘着小雨,沈昼叶退出app时,突然扫到了陈啸之的微信号。

陈啸之的WeChat是他名字的缩写,后面跟了2012的字样,是他的注册年月。

……居然和沈昼叶是同一年注册。

沈昼叶在考试时见过陈啸之的身份证,知道她和陈啸之是一年生的,他们同年上初中,初中坐的前后桌,同年参与竞赛,现在还要加上一条同一年注册微信。

但是她点一下返回键,看到的是一句:“这次还算得差不多。重新看编号2和3的文献,明天我检查。别糊弄我。”

布置作业的口吻。

沈昼叶:“……”

——这是个导师。

沈昼叶仔细一琢磨,感觉还是刺激过了头,不知自己怎么才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这世上,能和沈昼叶感同身受的人,恐怕不多。

沈昼叶觉得自己简直是被妥善地安置在了某市四院,被一个磁爆步兵反复电击,这些破事一样接一样,沈昼叶先前以为自己麻木了,结果往枕头里一滚,满脑子都是陈啸之人模狗样地当导师的样子。

脑海中的那个陈啸之还说,沈昼叶我最恨你了,所以你这个月的补助我不会发给你,你自己喝西北风去吧。

“……”

沈昼叶绝望至极,令柯基屁屁上毛茸茸小尾巴安抚地拍在她脑袋上,扭扭地埋进了柯基小抱枕里头。

她在宿舍的小阁楼里躺着,床头还摆着订得整整齐齐的文章。

深夜,细密的雨打上窗户,沈昼叶趴在被子里抱着抱枕。片刻后她手机一震,沈昼叶唯恐是陈啸之又给自己布置作业,立刻拿起来看了一眼——

微信上,梁乐道:“你在加州?”

沈昼叶回复:“是鸭。”

梁乐:“……”

梁乐许是在忙,发了个好像想说什么似的省略号,却暂时没有回复。他这种学硬件的人本质就是码农——而码农的作息都偏深夜,做实验也好,写代码也好爬格子也罢,总是深夜的灵感多些。

沈昼叶退出与梁学长的对话框,黑夜中,那屏幕上便只剩她近期联系过的张臻和陈啸之,以及一干公众号了。

陈啸之,只在微信里冷淡地留下了一句‘别糊弄我’,就不再理她。

「你想不想换个导师?」

那声音,猛然回荡在了黑暗的小小的阁楼之中。

沈昼叶想起那一瞬间就觉得四肢发冷。陈啸之说那句话时,眼神几乎是毫无感情地望着她。

——轻蔑。多年前春夜的星空。被父亲高高举起的女儿。失望。篝火与停电的夜晚。寒冬时分围巾后的吻。

一切都破碎着,犹如厄里斯的魔镜,镜子里隐约映出少年曾经温柔的目光,倒映着她曾经如山海宇宙的梦想。

沈昼叶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了——真的不能再哭了。

可是黑暗之中,在一人独处的黑夜里,沈昼叶还是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哭得浑身发抖。

沈昼叶想起自己,几乎拼尽全力的挣扎。

沈昼叶从大二起就忙得脚不点地,鲜少在十二点前睡觉。她跟着上一个老师时在昌平甚至昆明,到学校之间来回奔波,采集数据。沈妈妈都看得心疼。

她那时的导师不是李磊,而是叫慈怀昌,是一个德高望重,却不是很爱带学生的老学者,也是沈昼叶微信加的第一批人之一,更是她如今真正导师周院士的多年故交。

沈昼叶确是拼过命的。

——只不过那拼的命,没有用而已。

人并非不能经历这样的失败,但人不可以发现自己没有天分。她的努力,她的彻夜不眠,却在最终,连一点成果都没有诞出。

连一点都没有。

小的时候,应该会有很想成为的人吧。

有孩子想当钢铁侠那样的超级英雄,有孩子想写出哈利波特那种故事,有人想成为下一个大罗纳尔多,想成为侧写师,想成为郎朗那样的钢琴家。

可是其实钢铁侠只存在在漫画书和电影里,罗伯特·唐尼穿上的战甲只能在绿幕之中飞翔。JK罗琳只有一个,就像世上也只有一个哈利波特,郎朗不可复制,大罗纳尔多因伤病退役。

而沈昼叶,连碰触到那种高度的资格都没有。

在异国他乡的被窝里,远离家数万公里的、落雨的深夜,沈昼叶看见自己的手机微微一亮,是又来了一条新的信息。

陈啸之:「明早八点半,在办公室见我。」

沈昼叶都能脑补到二十五岁的他发短信时的神态。

——应该就像这几天她一直见到的那样,语气里是与她十年前完全不同的、全然的漠然。十年所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沉默了一下,突然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来自过去的酸楚。

然而紧接着下一秒,梁乐的微信也咻地一声抵达。

梁乐道:“下周末开车去找你玩。别人也许不行,但你例外。”-

第二天。

陈啸之不看她,只是低着头看那摞文献。

昏沉天光穿过洁净的窗户,落在陈啸之身上。那是一圈蒙蒙的、绒一样的光弧,而灰色的风拂过窗外的枝头。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久违地戴了眼镜。他的轮廓相较少年时,已经凌厉成熟了不少,但眼镜遮住轮廓时,他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坏脾气的少年。

——直到他抬起头,审视地望着自己昔日的同学,才能发现这十年来他的不同。

他昔日的同学手心出汗,紧张地背在身后,扯着自己的裙子。

陈啸之缓慢地问:“你是认真的?”

沈昼叶已经快自暴自弃了,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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