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讲结尾之前我做出了一个判断,然后我又提出一个问题,我的判断是什么呢?我指出,《红楼梦》第八回末尾关于秦可卿身世的那段交代,那段古怪的文字,本来是没有的,是出于非艺术性的考虑,曹雪芹最后才贴上去的一个补丁。我提出的问题是什么呢?就是需要探索秦可卿在贾府当中的生存状态。问题就是她究竟在贾府,是怎么样一个生存状态呢?这一讲我就从这儿开始。继续来探索秦可卿这个人物的生活原型。
我们知道,《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他写人物很厉害,他不但通过这个人物本身的行为、语言、情感、心理来塑造这个人物,他往往还通过别人看他,通过别人眼光。通过别人对他的评价、想法来塑造这个人物,这种例子比比皆是。写秦可卿他也不例外。所以我们首先来看一看,贾府里面这些人怎么看待秦可卿。
我们首先选出贾母,贾母是怎么看待秦可卿的?通过贾母给她定位,可以知道秦可卿在贾府当中的实际的生存状态。贾母是个什么人呢?过去有一种贴标签的、简单化的一种分析办法。说,既然贾家是一个贵族家庭,是一个腐朽、没落的剥削阶级的家庭,贾母又是这个家庭宝塔尖上的一个人物,所以不用动脑筋了,这就是一个最糟糕的人,是封建统治阶级当中的一个腐朽、没落的人物,一个老顽固、老封建。这种简单化的分析不适合于《红楼梦》。曹雪芹他写人物他是从生活原型出发,他写出了活生生的生命,他使你相信,这种生命在历史的某一个时空里面实际存在过,他写出了人的复杂性。贾母当然她是一个封建贵族家庭的宝塔尖上的人物,这个家庭的一些罪恶、阴暗面,她身上也有,她本人也要对这个家族的这些方面负责任。但是这只是她的一个方面而已,贾母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贾母有很慈爱的一面,她对家境贫寒的人,地位低下的人,她有时候能够表达出一种真诚的关怀,一种怜恤,不是装出来的。你比如说,《红楼梦》里写了这样一个场面,大家一定记得,就是贾母带着荣国府的女眷到清虚观去打醮。打醮是一种宗教仪式,目的是乞求幸福。贾母当然是一个很享福的人了,所以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她觉得幸福还不够,她还要去祈祷神、佛,给她更多的幸福,是这么一个老太太。那么她兴致很高,她说天气很好,在打醮活动结束以后,又可以在那戏班子演戏、看戏,她说,咱们所有的太太、小姐们全去,贾母兴致一高,底下了当然就呼应,所以荣国府的女眷几乎是倾巢而出,王夫人去了,王熙凤去了,小姐们也都去了,小姐们身边的大丫头也去了,一些管事的妇人也去了,一些嬷嬷、婆婆那些老婆子,服侍她们的也去了。所以书里面描写那个场面,是书中几次大场面之一。贾府的车轿人马前头都快接近清虚观了,后头在荣国府门口还没动窝呢。你想,是多浩荡的一个队伍啊!因为她是女眷去打醮,所以清虚观的道士就需要先行回避。别的道士都很聪明,一听说贾府女眷快到了,一个个赶快都回避了,有一个小道士,动作比较迟慢,他回避晚了,人家贾府的女眷都进门了,他才往外跑。就一头撞在王熙凤的怀里了。王熙凤受一个大刺激,很生气,伸手就给他一耳刮子,就把这个小道士打得翻滚在地,而且王熙凤就脱口而出,骂了一句极难听的粗话。这个小道士一看全是妇女。不知道往哪儿逃,慌得不得了。所有这些贾家的管事的,这些仆人都要表示维护主人的尊严,一迭声地叫:“拿,拿,拿!打,打,打!”这个小道士就慌得不得了,往外逃。贾母听见了。底下就有一段描写。
贾母就问,怎么回事啊?就跟她汇报了。贾母说,人家小户人家的孩子,可怜见的,别把他吓着。贾母说了这样的话,我觉得,她是很真诚的,不是虚伪。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就让贾珍把这个小道士给找回来。贾珍为什么要出现呢?贾珍是贾氏宗族的族长,当宗族的老祖宗打醮的时候。他要组织子侄们到那儿做后勤保障工作,他是这次打醮活动的总指挥。当然他就在场,他赶紧到贾母跟前,贾母就说,快把那个小道士给带过来,就把小道士带过去。小道士浑身乱颤,站都站不住了,贾母就慈爱地问他,多大了?几岁了?你叫什么呀?哪回答得出来啊?贾母就嘱咐贾珍了,珍哥儿。你好好对待他,你把他带出去,哄着他,给他一些钱买果子吃。贾母连说,可怜见的,小家小户的孩子哪见过咱们这种阵仗啊!你把他吓坏了,他老子娘该多疼他呀!贾母是这么一个人。贾母这种表现不是只有这一次,我就不多举例了。
所以我们就可以顺这个逻辑往下去推演,如果说秦可卿是养生堂抱来的野婴,她的娘家,她的养父是一个宦囊羞涩的小官吏,她居然只因为她的养父跟贾家有一点瓜葛,就嫁到了贾家,嫁到了宁国府,而且嫁到了三世单传的宁国府的贾蓉的身边,成为了从贾母往下算,一个重孙媳妇。如果真是这么回事,我们可以推测,贾母第一,很可能反对这门亲事,说,怎么可以这么娶媳妇呢?你宁国府本身跟荣国府还不一样,我们前几讲已经点明了,你都三世单传了,你贾蓉娶媳妇非常要紧,不仅是贾蓉个人的事,是宁国府的事,也是宁、荣两府共同的事,怎么能这么娶媳妇呢?当然也可能,由于贾母一想,毕竟宁国府跟荣国府还是有点区别,宁国府人家偏要娶这么个媳妇,我也不好深管,我就忍了吧。如果说贾母她持这样一个态度,她看待秦可卿,她应该怎么想呢?她可能就会像对待那个小道士一样,可怜见的,你看,父母是谁她都不知道,娘家又那么样地贫寒,嫁过来了以后,一看表现也还不错,于是她就可能嘱咐上下人等,说你们要好好对待她,别委屈了她,类似于对待小道士这种态度,应该是出现在我们眼前。
可是我们一看《红楼梦》的描写呢,不对了,不是这么写的。秦可卿是第五回正式出场,她一出场就气象万千。第五回写一个什么故事呢?宁国府梅花盛开,所以尤氏兴致就很高,觉得是一个向亲戚,特别是向老祖宗献媚取宠的一个好机会,就邀请贾母,邀请王夫人、王熙凤她们到宁国府来赏梅花,她们就都来了。贾宝玉照例要凑热闹,贾宝玉跟着来了。贾宝玉虽然一方面他确实是反对仕途经济,具有某种叛逆性,他说,那些个读书,参加科举,谋求官职的人是国贼禄蠹。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贵族公子。他很慵懒,赏完梅花,吃完午饭,他要睡午觉,他不是一般地瞎凑合睡,他要好好地睡一觉。这个时候,书里就有一个很惊人的描写,就是秦可卿去安排他的午睡。
大家静下心来想一想,你读书要动脑筋,在那样一个封建社会里面,一个封建大家庭里面,贾宝玉这样一个身份的人要午睡,应该谁来安排呢?最妥当应该是贾珍来安排,他堂兄来安排,他们同辈,又都是男性;那么贾珍不在,谁出面安排?应该嫂子来安排,尤氏来安排,对不对?尤氏也没来安排。谁来安排呢?秦可卿来安排!你搞清辈分没有啊?贾宝玉辈分比秦可卿高,他是秦可卿的叔叔,秦可卿她是贾宝玉的侄儿媳妇,她辈分低。但是秦可卿通过书里描写,她年龄已经很大了,估计有二十岁上下。比宝玉大很多。那么一个年龄很大的侄儿媳妇去安排一个年龄小的叔叔午睡,你动点脑筋就觉得不合理,不妥当,别人眼里怎么看她呢?
别人怎么看,咱们不管,咱们看看书里怎么写贾母的眼光。书里怎么写的呢?我们把书先拿手摁上。我们想一想。我读过好几遍《红楼梦》了,我现在从头来重新读第五回,贾母会想,可怜见的,家里没人,难为她了,不是的——“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她不是一次妥当,两次妥当。素来就妥当!她忽然走出来带宝玉去午睡,极妥当。这是贾母的眼光。贾母她认为,秦可卿“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一是形容她的相貌、身段,一个是形容性格、气质都很不错,这倒也罢了。然后曹雪芹通过叙述语言,就替贾母做出了一个不可争议的判断。这个判断词是这样的。说,秦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第二都不是。并列都没有,稳占第一份。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第八回那段文字不是我说的打的补丁,真是那么回事,她怎么会是得意的一个对象呢?让老祖宗觉得很得意,而且“第一得意”。
我看,有听众在下面微笑。说,哎呀,《红楼梦》古本很多,文字有区别,有的这么写。有那么写,是不是你选择这一本这一句写错了呀?怪了!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红楼梦》的古本有很多种,这些古本当中的很多文句都不一样,但是偏偏这一句都一样。可见是曹雪芹的原笔原意。贾母就是认为秦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在一个封建大家庭,以贾母这样的身份,来对她的儿媳妇、孙媳妇、重孙媳妇做出判断,她认为妥当,她认为得意的第一要素应该是什么,就是血统,就是门当户对,就是家庭背景好。你看,这不是和第八回末尾打了一个补丁,满拧了吗?而且再仔细推敲,这话就太怪了,在故事开始到这个阶段的时候,整个宁府和荣府两府只有一个重孙娶了媳妇,就是贾蓉娶了个秦可卿,本来是没有可对比的,是不是?可是贾母就等于有一个预言,就是你以后贾琏你也生了一个儿子,也娶了一个媳妇,我现在都不动脑筋,肯定比不了秦可卿;就是你贾宝玉今后你也有一个儿子,也娶媳妇,或者贾环也有儿子,也娶媳妇,都比不了秦可卿。当然,这些人都还没有生儿子。但是,贾母眼前她也有了一个重孙子就是贾兰,“草”字头,跟贾蓉是一辈的嘛,贾兰当时比较小,也不是很小,贾母只要身体健康,她老去祈福,她原来有福气的话,她是能眼看着贾兰娶媳妇的,你怎么就能够事先就断定,贾兰不管娶什么媳妇,秦可卿都永远是第一得意之人呢?怎么秦可卿就那么不可超越呢?这值不值得我们思索呢?我觉得,很值得我们思索。
下面我们再分析一下,秦可卿的公婆怎么看待秦可卿。下面马上有人嘴角在弯,我就知道你是在嘲笑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说,哎呀,别提他的公公了,是不是?她公公对她好,还用您说吗?是不是?她公公对她好,还非得她出身背景好吗?人家那是另外一回事!你说得也很对,贾珍和秦可卿的**关系,不是什么极端的家族隐秘,在第七回的末尾,我们可以看到,当时是王熙凤和贾宝玉到宁国府去玩儿,而且在那一次就见到了秦钟,最后秦钟就要回家。秦钟跟秦可卿什么关系呢?名分上的姐弟,既不同父,也不同母,面子上的事。所以并不让他留宿在宁国府,就晚上要送回去,把他送回去,派活,管家派的谁呢?一个老仆人叫焦大。
焦大喝醉了酒,一听说派这个活,火冒三丈,而且仗着他原来在上几辈主子面前有脸面,破口大骂,骂的话很多,我现在就只拎出一句,他有一句话,惊心动魄,叫做“爬灰的爬灰”!意思是说,公公与儿媳妇私通。那么焦大骂的什么意思就很清楚,他这个矛头直指贾珍,他这个骂的矛头不是指秦可卿,他是直指贾珍。他骂的声音很高,不但已经坐上车的凤姐和贾宝玉听得清清楚楚,贾蓉也听见了,尤氏当然听见了,家下的周围的仆妇们也都听见了。所以贾珍的这个问题,在宁国府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尤氏是一个,比如说,她性格比较懦弱,或者是这个人没有什么决断,她也不能够最后断定,她的儿媳是不是和她的丈夫有通奸的关系,那么至少她应该不愉快,至少她应该觉得很恶心,很堵心。所以到第十回,写到秦可卿生病的时候,尤氏对秦可卿的反应,按我们这样的思维逻辑,应该是这样一种反应,你本来就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是一个野种,你又是一个小官僚家里面,勉勉强强嫁到我们家来的,你居然跟你公公不干不净的,你得病了,得病活该,你死了才好呢!而且秦可卿的病,大家知道,书里面隐隐绰绰也写到,她是月经不调,几个月没有经期,经期特别长,这很可能是怀孕了;如果怀孕的话,尤氏转怒为喜,还是有可能的,因为毕竟娶个这媳妇,目的就是要让贾蓉把宁国府的三世单传传到第四世。但是大夫说得很肯定,不是喜,尤氏好像也认可大夫的判断,不是怀孕,就是病了。那么,《红楼梦》就有大段文字写尤氏对待秦可卿生病的态度和反应,应该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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